我們不時會看到非法賭檔被搗破、投注額創新紀錄的報道。今期受訪的幾間戒賭機構均留意到新冠疫情下的一些社會現象,包括賭博年輕化、投注由實體轉為網上、「課金」成癮、非法賭博等等。而對於正在戒賭的「賭仔」來說,在這段日子有更多空餘時間,賭癮很容易復發,導致部份人最後「跣腳」復賭。戒賭人士在這段時期如何避免重陷賭癮,他們又需要怎樣的幫助?

啟賢(化名)現為大學二年級學生,中學畢業後做過小生意,賺了少許錢,在好友建議下網上賭波和賭馬,最後贏了兩、三倍的錢,這讓他驚覺「賺錢原來咁易」。他開始愈賭愈大,試過一天用幾萬元來賭博,後來每天都賭,甚至輸光之前所賺來的錢;試過向八、九間財務公司借貸,同時亦欠下六、七個「電話數」。

家人見狀後,於去年年中到戒賭中心求助。雖然得到戒賭機構幫助,但啟賢仍有繼續賭博。他說疫情嚴峻期間,生活太無聊,可以有更多時間賭博,對他來說是一種引誘;又在YouTube、Instagram看到不少相關廣告;甚或上班時坐港鐵看到足球賽事重播,都會犯賭癮,但要抑制並不容易。另一方面,有很多財務公司向他追債,啟賢也不敢拒絕他們無理的要求。要同時處理戒賭及還債的問題令他感到非常大壓力,更曾一度想自殺,幸得家人不離不棄,使他放棄自殺念頭。經過半年時間,啟賢在家人的支持及戒賭機構的輔導服務下,於去年十二月慢慢踏入戒賭穩定期,生活也漸漸回復正軌。

賭博年輕化:十多歲開始賭博

現時不少年輕人都像啟賢一樣參與賭博,可見賭博漸趨年輕化。路德會青亮中心(賭博失調者輔導及治療中心)主任張栢淳提及,去年中心曾作調查,向中心求助的賭博人士中,十六至二十歲佔整體個案一半。相關調查也指出,求助者中有三成人在十多歲開始接觸賭博,但到求助時已是三十至四十歲。

張栢淳指有不少人「課金」成癮。(圖片取自路德會青亮中心FB)
張栢淳指有不少人「課金」成癮。(圖片取自路德會青亮中心FB)


工業福音團契問題賭徒復康中心(下稱工福中心)主任冼家慧近年接觸到最年輕的求助個案只有二十歲,欠債卻高達七十萬元,債務主要是來自網上及外圍賭博、親友借款,「這個情況都幾嚇驚……印象非常深刻」。她表示,根據工福中心所收集的資料顯示,2019-2021年有四成多人表示,從十六至二十歲開始賭博。四十歲以下的賭徒(男性賭徒較多,稱為「驕陽」組)數字有上升趨勢,在2020及2021年一百多個求助個案中均逾三成半。而今年一至四月,十六至二十歲的求助人士已佔求助數字的46.2%,當中不乏炒股的年輕人,他們原初以為是投資,但不料變成投機,甚至到了上癮的程度。

不過如上述啟賢的個案,有些人並不知道自己已賭博上癮。冼家慧指,工福中心收到的求助個案大多來自家人求助,佔整體求助數字的六成。單是今年一至四月,家人及親友的求助已佔47%,賭徒則佔32%。曾有一位求助者分享,丈夫因賭博欠債,被「大耳窿」不斷追數,最後她要和女兒搬到外面住,生活十分困擾。然而,家人支持是令賭徒成功脫癮的動力,冼家慧說,有不少案例正是因著家人的不離不棄,終於成功戒賭。

冼家慧指,參照美國精神醫學會出版的《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》第五版(DSM-V),賭博成癮可包括三種行為:有強烈欲望;試過停止卻無法停止賭博;明知帶來不良後果,如欠債、家庭關係破裂仍繼續賭博。在生理定義上,由於賭博時往往都需要估算結果,其間會刺激大腦釋放多巴胺,使人感到興奮和開心。不少人為了要尋求這種快感,因此賭博成癮。張栢淳則指,成癮addict一字,在希臘文是指slave(奴隸),有被轄制的意思。賭博成癮的人等同於「漸漸失去自己」,生活會變得不平衡,有可能會連飯也不吃,繼續沉迷。
冼家慧提到,賭博漸趨年輕化。(圖片由受訪者提供)
冼家慧提到,賭博漸趨年輕化。(圖片由受訪者提供)
 

「唯一控制到係喺遊戲世界課金」

受疫情影響,本港多間賽馬會投注站關閉,因防疫限制,賭徒也難以到澳門賭博,但他們會如啟賢般,轉到網上進行。冼家慧指,在2020年,60個親身到工福中心求助的賭徒中,有20%表示曾參與網上賭博;2021年71人中佔28.2%。

一向關注賭博問題的明光社總幹事蔡志森表示,香港賽馬會縱使因疫情而關閉,但仍推行網上投注,可謂「十分成功」。在今年農曆新年的賽馬日,雖首次閉門進行,零觀眾入場,轉作網上投注,但投注額卻破紀錄創歷來新高,達18億6300萬元,蔡志森相信這與馬會的大力推廣有很大關係。他又指,以往賭徒都需要到投注站才能投注,但隨著互聯網普及,網上賭博更加便利。

基蔭家庭服務中心(下稱基蔭中心)創辦人蕭如發牧師表示,在第五波疫情最嚴峻時期,加上限聚令緣故,實體賭博確實會減少,但他坦言「賭博有增多無減少」,因大部份賭徒均有投注戶口,可轉到網上投注。
蕭如發(資料圖片)蕭如發(資料圖片)

事實上,網上賭博並不只是上網賭波、買馬、炒股、玩百家樂等,還涉及一些網上遊戲。路德會青亮中心的張栢淳表示,不少人名義上會說自己是打機,但部份遊戲涉及博彩成份,實質上已「課金」成癮。他們付出大筆金錢,原本以「搏多次」的心態抽取心目中的武器或道具,漸漸地就變成「一定要抽到」,之後便會失去理性,沉迷賭海和遊戲世界。張栢淳提到,疫情下不少人在家抗疫,始終多了時間打機及課金。他指有些年輕人希望在虛擬世界中尋求快樂,在遊戲中獲取勝利,可以得到自我肯定;有些年輕人更認為「好多嘢都控制唔到」,返工又辛苦,疫情嚴重時「連幾時中招都唔知……唯一控制到係喺遊戲世界裡面課金……」。

冼家慧認識一位三十多歲到工福中心求助的男士,他沉迷玩手機遊戲,經常課金買遊戲內的武器或道具,最後卻負債纍纍。她指這位男士起初還不知道已賭博成癮,後來上了戒賭課程,才意識到自己有此問題。冼家慧說,部份網上賭博在投注時只需「篤手指」(即先賭後付款),會使賭徒感覺金額不算很大,但後來會「愈畀愈多(錢)」。

疫下雙重困難:戒賭及生計問題

疫情下,大部份戒賭中心減少提供實體服務,冼家慧提到,中心活動均轉為視像進行,但有部份求助者傾向實體見面,這導致求助數字下跌。她表示,工福中心由2018年起,求助數字(包括賭徒及其家人)有下跌趨勢,特別在2020及2021年,不論是熱線求助或親身求助的個案均有明顯跌幅。到了今年,在第五波疫情下的一至四月,熱線求助個案只得38宗,比去年同期的53宗少了三份之一。至於親身求助的數字(部份或與熱線求助的數字重疊),今年一至四月僅26宗,比去年同期的54宗少了一半。

冼家慧形容,戒賭人士在疫情下面臨著雙重困難,一是生計問題,他們這段時間開工不足,但仍要還債;二是繼續面對戒賭問題,因疫情下有更多空餘時間,自然就會有更多引誘。冼家慧指,每一波疫情都會有不少戒賭者「跣腳」翻賭一、兩次,更有不少人重拾賭博的習慣。蔡志森亦有類似觀察,疫情下經濟環境變差,部份人失業或無工開,便打算在賭博世界搏一搏,以賺取更多金錢幫補生計。

投注站關閉或能遏止部份人賭博,但同時卻衍生出很多非法賭博。冼家慧說,平均每個月均可看到有一至兩宗關於警方打擊非法賭檔行動的報道,這些非法賭檔遍及全港多個地點,如中環、油麻地、觀塘等,情況十分普遍。她又指,據亞洲賽馬聯盟在2021年中發表的調查報告,港人在2020年疫情期間,經非法賭博網站投注賽馬及運動項目的金額大增一至兩成,估算非法集團利潤可達150億元。冼家慧指,在2020年60個向工福親身求助的賭徒中,有6.7%表示曾參與非法賭博;2021年71人中佔16.9%。

蔡志森認為,警方及馬會過往一直都以鼓吹合法賭博來打擊非法賭博,但此做法成效不大。當合法賭博的人愈來愈多的時候,非法賭博自然亦隨之增加。他指,警方應該加強執法及透過跨境合作打擊非法賭博。

蔡志森表示,雖然投注站關閉,但網上投注盛行。(資料圖片)蔡志森表示,雖然投注站關閉,但網上投注盛行。(資料圖片)

機構監察賭風角色正被削弱

有多年戒賭服侍經驗的蕭如發指,現時香港有八間戒賭機構,其中四間是由平和基金資助提供輔導服務,包括路德會青亮中心、東華三院平和坊、明愛展晴中心、錫安社會服務處勗勵軒輔導中心;另外亦有四間推廣福音戒賭,分別是工福中心、基蔭中心、基督教新希望團契、香港戒賭中心。

綜觀這次訪問中幾個機構的戒賭服務,大部份均有提供輔導服務,而每個機構幫助戒賭人士的方法略有不同。路德會青亮中心主要提供個人及家庭輔導,不時亦會舉辦一些戒賭講座、工作坊,推廣戒賭資訊。而工福中心則推出「信望愛戒賭復康計劃」,提供有系統、含信仰及認識自己元素的戒賭課程、專業輔導、群體治療,以幫助戒賭人士。例如該中心會在週五舉辦「慶生會」,由過來人及戒賭人士分享戒癮經歷,互相支持和打氣,讓求助者看見成功戒毒的例子。另一方面,工福中心又會鼓勵成功的戒賭人士參與輔導訓練課程,繼續在中心內服侍。

基蔭中心則強調福音戒賭,因創辦人蕭如發相信,賭徒之所以會賭博,大多是生命出現問題,「病態賭徒康復是一個過程,同樣在信仰生命上追求成長。」該中心會邀請賭徒參與他們的彼得團契,投入教會生活,學習成為耶穌門徒,改變生命裡的陋習,並會讓他們在團契裡事奉。

除了有戒賭機構提供服務幫助戒賭者,政府的監察工作亦很重要。不過,蔡志森觀察到,政府似乎一直縱容馬會宣傳賭博,但馬會應擔當被動角色,不應主動吸引沒有留意或不想賭博的人,關注派彩或重要賽事。他指,若政府不杜絕馬會宣傳賭博,在經濟下滑時,或會有更多人嘗試參與賭博,更恐怕會導致更多賭徒因賭博鋌而走險,為社會帶來惡果,如自殺、家庭糾紛等問題。

從政策層面出發,蔡志森指,近年負責監管賽馬博彩、足球博彩和獎券活動的博彩及獎券事務委員會(下稱博獎會)幾乎很少就賭風這方面作回應,博獎會就如政府的橡皮圖章。而近年政府提出的「不鼓勵賭博」政策,也有如門面功夫。他提到,疫情下宗教活動都須暫停,但賭博好像仍是必要活動。他擔心是因馬會對政府「貢獻」博彩稅,而使政府缺少認真監管馬會工作。
沙田馬場(圖:Wpcpey)沙田馬場(圖:Wpcpey)

過往坊間均有「反對賭波合法化大聯盟」及「監察賭風大聯盟」,但多年過後,這些聯盟漸漸停止運作,蔡志森亦擔憂現時監察賭風問題的機構逐漸減少。他又留意到,近年受平和基金資助的戒賭機構,資金來源部份為馬會捐款,似乎因此亦較少批評馬會,故其獨立監察賭風的角色正在削弱。他希望教會能支持戒賭機構,使它們毋須依賴政府資助。

戒賭似乎是與信徒有些距離的課題,但這次專題卻讓我們更深了解戒賭者和有關機構的服侍。幾波的疫情帶來不少後遺問題,機構的求助數字下跌,或說明戒賭人士缺乏支援,可能會令他們翻賭,甚至可能存在更多隱形賭徒個案。有人可能是課金成癮,因為感到在虛擬世界才能有控制權及找到快樂,便以課金和打機逃避現實。

賭博成癮可能都只是表徵,背後或許反映著這個社會中,不少人的生命正出現問題。例如文首提及的啟賢的故事,協助他的路德會青亮中心輔導員丁先生曾提到,表面上啟賢可能是因為貪錢而賭博,但在輔導過程中,他發現啟賢所追求的,是贏錢後能在朋友面前炫耀,是這份虛榮感和認同感,令他沉溺賭博。疫情下,當機構難以逐一接觸賭博成癮的個案,政府又無法有效監管賭風時,戒賭機構又可怎樣接觸或幫助這些有困難的人,使福音進入他們的生命?這些都值得大家深思。

(圖片由受訪者提供)

採訪:麥嘉殷
新聞來源:時代論壇 (2022-5-1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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